痰饮

问曰：夫饮有四，何谓也？师曰：有痰饮，有悬饮，有溢饮，有支饮。问曰：四饮何以为异？师曰：其人素盛今瘦，水走肠间，沥沥有声，谓之痰饮。

（按：痰饮病者，痰为物化之病，而饮为物不化之病也。饮食入胃，胃中阳盛气足，则俱为正气正血，灌滋脏腑，敷通营卫矣，何有于痰饮？痰饮者，胃阳不足以腐消，脾气不足以旋运，而痰饮成矣。痰即食物也，入胃而胃冷不足以消之，斯化为痰；饮即水也，入胃而脾湿不足以输之，斯留为饮。二邪虽常相附而居，而其实所因各异，皆应责之以脾胃虚寒，体有用之饮食，成为害之痰饮。善养生者，何致若是之倒行逆施乎？《内经》言饮而不及于痰。言痰自仲景始，已有痰病之说列于《伤寒论》中，复合痰饮而言之于《金匮》。细考其文，究以饮为主，而以痰为附论。可见痰即食物，虽为病而不必荡除，但能腐化水谷，在痰不必专治而自减。饮为水邪，有留伏则最难驱逐，势必分名辨证，在水必有专治而后安。此二病合论中，又宜存分晰之见，不容混其义焉。仲景乃设为问答以明之。问曰：夫饮有四，何谓也？师曰：有痰饮，有悬饮，一有溢饮，有支饮。问曰：四饮何以为异？师曰：其人素盛今瘦，水走肠间，沥沥有声，谓之痰饮。此痰饮之存于肠胃，痰与饮合成之邪也。其人素盛，故能饮啜，然肥盛于外者，中阳必弱，中气必虚，以致脾胃之正气渐衰，饮食之腐化运行者渐失其常，而盛者斯渐瘦矣。于是饮食所入，俱大半为痰饮，混杂于肠胃之间，一下流注，沥沥声响，名之曰痰饮，知其在肠胃为患也。此证之浅者也。）

饮后水流在胁下，咳唾引痛，谓之悬饮。

（按：饮后水流在胁下，咳唾引痛，谓之悬饮。此有饮无痰,流注于胁，独成之水邪也：其人渴而饮水太猛，水不全归于肠胃，因溢散于肠胃之外，膜原之间，惟胁下与肠胃相近，故即存注于此，既不属之脏腑，又不归于肠胃，独成一窝窠，如孤军悬处于僻远之地，攻伐之所不能速及。此由厥阴之阳微弱，不能使邪随气升举消散，故名之曰悬饮，知其在胁下为患也。[批：肝主司泄，开窍于两阴。又主行身之侧。肝虚水积，谓之悬饮者，以肝胆为清净之腑，不与诸腑交通，无出无入，但悬于此而不去也。]此证之较深者也。）

饮水流行，归于四肢，当汗出而不汗出，身体疼重，谓之溢饮。

（按：饮水流行，归于四肢，当汗出而不汗出，身体疼,谓之溢饮。[批：水本润下，反逆流在于身体四肢者，犹乎水激于山，风实使之也，故当取汗而可愈。谓之溢饮者，水无土制，泛滥中原矣。]饮原由胃注小肠，由小肠注膀胱，此一定水行之道路也。今不归胃肠受纳，不由膀胱沛泄，而流行于四肢，必上失其防，而泛滥地上，斯四肢之内俱为水邪所浸淫也。脾属四肢，湿土受邪，不能运气而使之消，反以运水而使之溢，则脾土固失令矣。其人中下二焦阳气，岂散处乌何有之乡乎？于是水邪混处，阳气不振，即云当汗出而散其湿亦不能矣，肢体寒湿侵没，必为疼重。此由命门之火衰，脾土不制，而水得纵其狂澜，扰害稼穑，名之曰溢饮，知其在周身为患。此证之又较重者也。）

咳逆倚息，短气不得卧，其形如肿，谓之支饮。

（按：咳逆倚息，短气不得卧，其形如肿，谓之支饮。咳逆者，水气在胸上冲也。倚息短气，湿气阻隔，阴寒滞塞之象也。不得卧，上逆之甚者也。其形如肿，阳浮而弱，阴盛而凝，将使三焦上下之阳俱沉沦于水湿浸淫之中，而躯壳内外，俱为固沍阴寒之邪，不可驱除矣。此由其人内外阳气全衰，里不能运消，表不能宣散，必终有濡首之凶矣，名之曰支饮，此知表里兼受其患。此证之最重者也。[批：支饮以其结在脏腑支系之间，逼近心脏为患，故为病较重，详见后注。支，分也，傍也，肺主气为水之上源，分支各沛而通调水道者也。气虚则水聚，言肺不能分派之故焉。支派者，肝主司泄，脾分清浊，肾操溲便之类。今既不能分疏各布，则聚于支系膜原之间矣。故曰支饮。]仲景就痰饮中分为四证，层层剥入，如茧丝牛毛，循求方得，由浅及深，由里达外，由一处而散见于周身，由一勺而弥漫为江海。苟能思患而预防之，何至逮为沦没乎？大抵阴寒之邪，渐不可长，履霜坚冰，易严其戒。仲景不惮历举以示人，本详且尽也。人自不察，师乎何尤？）

水在心，心下坚筑，短气，恶水不欲饮。水在肺，吐涎沫，欲饮水。水在脾，少气身重。水在肝，胁下支满，嚏而痛。水在肾，心下悸。[批：水在心下而坚筑等，水能克火而心畏也。水在肺而欲饮水，津化涎沫而内液枯也。水在脾而身重，脾不制水，湿胜则重焉。水在肝，胁支满而嚏痛者，肝主人身之侧，满则水积于此也。少阳为枢，位居上下之中，嚏则气道不通，因乎支满则痛矣。水在肾而心悸者，水盛有余，心预恐其上凌也。]

（按：师又为就其五脏以明水邪，见痰饮之为害，亦同于积聚，无在无不在也。如水在心者，心下必坚如筑，短气，恶水不欲饮，正气为水邪阻隔使然也。水在肺，吐涎沫，欲饮水，正津为水邪格而不上，反见咽干口燥而欲饮水也。水在脾，少气身重，脾以湿土，受水以益其湿，运旋之令不行，气觉其弱而身觉其惫矣。水在肝，胁下支满，嚏而痛。支满胁痛，即悬饮之证；嚏而痛者，厥逆之气随嚏上冲而作痛也。水在肾，心下悸，邪侮不胜，直犯天君，水邪之最逆者也。五脏各可以有水邪如此。然五脏之邪必问之脾，脾之失燥必问之胃，胃阳之不足必问之命门，是握要在胃，而奠极者在肾，此水邪所由聚散之大关也乎。于此无事而持养之有素，有病而治理之得方，虽偶有痰饮，自去而不留。何有留饮？有留饮者，必内培之失宜，而医调之无当也。）

夫心下有留饮，其人背寒冷如掌大。

（按：师又为明留饮之证。如心下有留饮，其人背寒冷如掌大。[批：心为阳中之阳，其腧在背脊第五椎，心下留饮则心寒气不外达，则背寒如掌大者，言冷只在本腧所也。]心下阳分，饮之得留，阳衰可知。阳衰必恶寒，况有留饮在心下，而胸膈之间阳气俱不能升布矣，因之背亦恶寒，觉冷如掌大。着于背而不散，其实乃饮留于心下不散也。背为太阳，在《易》为艮止之象。一身皆动，背独常静，静处阴邪常客之，所以风寒自外入，多中于背，而阴寒自内生，亦多踞于背。由于艮上之一阳衰弱无力，故艮下之二阴凝滞有象。用《易》之君子，见此证而不知扶阳抑阴也，不可与言《易》，且不可与言医也。）

留饮者，胁下痛引缺盆，咳嗽则辄已。（一作转甚。）

（按：再有留饮胁者，胁下痛，必引缺盆。少阳之经行两侧，肝胆受邪，阴寒上升，掣引作痛及于肩臂也。咳嗽气升则阳升，阴寒凝滞作痛者，咳嗽振动，而痛暂息，亦阳微阴盛。厥阴少阳之间，水邪阴沍，非升阳壮气，无除邪之治也。）

胸中有留饮，其人短气而渴，四肢历节痛。脉沉者，有留饮。

（按：又有胸中留饮者。胸膈至高，阳气所聚，何至留饮？留饮者，阳气不充也，故其人正气为水邪所逼迫，正津为水邪所阻格，短气而渴之证见矣。且随肺气流注于四肢，骨节之间俱为阴寒之水邪所浸，遂致历节，难于屈伸而痛矣。[批：胸中为胃家之上部，四肢为脾土之本末，故留于斯，湿淫四末，痛必在于四肢历节焉。]营卫亦为水邪所混，流行不能畅遂，脉遂见沉矣。此留饮较胁下痛引缺盆者，又深且盛，俱阳渐衰，阴渐盛，气渐不行，水渐无制之象也。上二证同为留饮，而分深浅轻重不同如此。苟施治得法，留者尚可去，为其显居露处，药力可以涤荡之也。再久而失理，留者入而愈深，自成窝巢，盘踞居之，留饮竟为伏饮矣。）

膈上病痰，满喘咳吐，发则寒热，背痛腰疼，目泣自出，其人振振身瞤剧，必有伏饮。

（按：仲景又为明伏饮之患。如膈上病痰，满喘咳吐，发则寒热，背痛腰疼，目泣自出，其人振振身瞤剧，必有伏饮。留饮在内虽为病，而病不过在饮论饮，不致肆出为害。若久而且深，其邪根维于险阻之中，遂致变动于躯壳之内。膈上病痰，满喘咳吐，有伏饮以为之根蒂，其气逆而上冲也。发则寒热交作，邪正相搏，阴阳互争之故也。背痛腰疼，阴盛而凝，背乃太阳所行之道路，阻碍不通，故痛疼也。目泣自出，上实下虚，为水逆之邪逼而出也。其人振振身瞤而剧，阳虚憎寒则振振，阴气外逼则身瞤而剧。[批：诸症皆伏饮内寒逼阳在外之候。]莫非伏饮存在于中，阴邪盛于里，遂将成无阳阴独之证也。及此而预识之，犹可为桑榆之收功，再延误而浸长焉，愈不可为矣。留伏二饮，为患如此，主治者宁可不早辨之脉证，而急图之乎？）

夫病人饮水多，必暴喘满。凡食少饮多，水停心下，甚者则悸，微者短气。脉双弦者寒也，皆大下后里虚。脉偏弦者饮也。

（按：仲景必为详示之。夫病人饮水多，必暴喘满，此留饮之所由生也。其人非阳虚津衰，即阴虚火盛也。饮之所以得留者，本以虚为之基，是先已筑留伏饮之基矣，兼以食少饮多，脾胃之正气正阳消歇不振可审也，水焉得不停心下乎？食少则脾湿失运也，饮多则胃热亡津也，饮入而无救于渴，只为停蓄之邪而已。心下阳分，岂水邪可停留之地？甚者必上犯心主，以水克火于密勿之内，乃至危之机，《伤寒论》中已言之。其微者，亦能阻隔正气，令气不通顺，而水邪愈能稽阻其宣导矣，虽但见短气，而久亦为害不浅也。其证如此，再诊其脉以辨之，如脉两手俱弦者，寒也。寒在何处？寒在中也，中即里也，里阳衰而阴寒盛，此水邪留伏之本病也。其原于大下后，不为温补，故里虚而易致外邪之相侵也。人身里如城府，宫中虚无人，盗贼窥于外，狐鼠踞于内矣。再诊之偏弦者，饮也，乃饮所注而为留为伏之所也。此仍于仲景论积聚之脉明其说，双弦者，脉两出也，彼言积在中央，可知此乃寒在中央也。彼言脉出左，积在左，脉出右，积在右，可知此饮之为左为右也。言双弦之寒，为饮本病之所原；言偏弦之饮，为饮标病之所居。仲景之示人，可谓恺切详明之至者矣。）

肺饮不弦，但苦喘短气。

（按：由此弦脉而论之，凡饮必弦矣。此诊不弦者，迨支饮之留伏于胸膈者乎？支饮之为病，较余三饮为甚，以其近于心肺，势处至逼也。再由留而伏，心肺之间支饮伏焉，宁不百怪俱见，他变杂遝而至者耶？仲景言肺饮，即心肺间之支饮也，言不弦，弦脉为病尚浅，不弦则必见沉紧而为病至深矣。惟但苦喘短气，似饮病之常，而其本原则至剧也。[批：此肺有饮而脉不弦，以饮在上之故。观下文其脉平三字，似兼软濡之象，而沉取则沉紧，此所以为支饮在肺之喘不能卧，加短气也。]）

支饮亦喘而不能卧，加短气，其脉平也。

（按：遂并支饮之脉证而并明之。支饮之证，亦喘而兼不能卧矣。若肺饮而非伏留之支饮，则但吐涎沫，饮水而已。肺饮无短气，而支饮则咳逆倚息气短并见，此支饮之留伏心肺之间，胸膈之上，有似于肺饮而实轻重深浅俱不同也。再辨之于脉，其脉反平。平者，不弦也。若为肺饮，上以候上，焉得不浮而弦之脉见乎？今其脉平而不弦，必浮取中取俱不弦也，然则沉取之，必弦紧可审矣。仲景言其脉反平，为中取之而言也。至于沉者有留饮之脉，已言之于胸中有留饮之条也。可见，此肺饮不弦及支饮亦喘二条，为支饮之留伏胸膈者，言其病至深重也，以见不同于肺饮之浅邪也。人孰能于言脉不弦、言脉平[批：辨证由脉静细可思]而识先贤之奥旨哉？饮之为证为脉次第言尽，而后及于治法，请先就痰饮之明之。）

[批：治痰饮法。]

病痰饮者，当以温药和之。

（按：病痰饮者，当以温药和之。痰生于胃寒，饮存于脾湿。温药者，补胃阳、燥脾土，兼擅其长之剂也。言和之，则不专事温补，即有行消之品，亦概其例义于温药之中，方谓之和之，而不可谓之补之益之也。盖痰饮之邪，因虚而成，而痰亦实物，必不少开导，总不出温药和之四字，其法尽矣。言攻下者固非，专言温补者，亦不达和之二字之理也。仲景之言，一字千金，要不能易者也。试论仲景次第治四饮之法。）

心下有痰饮，胸胁支满，目眩，苓桂术甘汤主之。

茯苓桂枝白术甘草汤方

茯苓四两　　桂枝三两　　白术三两　　甘草二两

上四味，以水六升，煮取三升，分温三服，小便则利。

（按：心下有痰饮，胸胁支满，目眩，苓桂术甘汤主之。此饮之在胃而痞塞阻碍及于胸胁，甚至支系亦苦满，而上下气行愈不能利，清阳之气不通，眩晕随之矣。此虽痰饮之邪未尝离胃，而病气所侵，已如斯矣。主之以苓桂术甘汤，燥土升阳，导水补胃，化痰驱饮之第一法也，胃寒痰生，胃暖则痰消也。脾湿饮留，胃燥则饮祛也。可以得此方之大义用之诸饮，亦无不行矣。）

夫短气有微饮，当从小便去之，苓桂术甘汤主之，（方见上。）肾气丸亦主之。（方见妇人杂病中。）

（按：即其人兼短气之证，不专以痰饮论，而可以支饮论之。然导水之外，无治水之法也。亦主之以前方，可见支饮亦可治也。以此法又为利小便，而不伤于强迫其小便，亦为第一法也。仲景又主之以肾气丸，以附、桂入六味滋肾药中，益火之源，以烘暖中焦之阳，使胃利于消，而脾快于运，不治水而饮自无能留伏之患，是治痰饮以升胃阳、燥脾土为第一义，而于命门加火，又为第一义之先务也。）

病者脉伏，其人欲自利，利反快，虽利，心下续坚满，为留饮欲去故也，甘遂半夏汤主之。

甘遂半夏汤方

甘遂大者三枚　　半夏十二枚，以水一升，煮取半升，去滓　　芍药五枚　　甘草如指大一枚，炙，一本作无

上四味，以水二升。煮取半升，去滓，以蜜半升，和药汁煎取八合，顿服之。

（按：是法俱本王道为治，亦德礼之道齐矣。若夫顽梗之徒，有不率教化者，何以处之？仲景又出一法。如病者脉伏，为水邪所压混，气血不能通，故脉反伏而不见也。其人欲自利，利反快，水流湿而就下，以下为暂泄其势，故暂安适也。然旋利而心下续坚满，此水邪有根蒂以维系之，不可以顺其下利之势而为削灭也，故曰：此为留饮欲去故也。盖阴寒之气立其基，水饮之邪成其穴，非开破导利之不可也，主之以甘遂半夏汤。[批：何云：甘遂、甘草性相反也，今并用者，二药相攻，饮乃自排荡而去也。蜜能解毒，故用之志慎也。]甘遂以驱邪为义，半夏以开破为功，而俱兼燥土益阳之治，佐以芍药收阴，甘草益胃，更用蜜半升，和药汁引入阴分阴邪留伏之处而经理之。合顿服，求其一泄无余也。此乃刑政之用，足以匡德礼之不逮也，况仍不失其本意乎。此仲景之治痰饮也。然凡饮之留于肠胃之间者，苟不致于别立案穴，皆可顺其势而利之矣。）

[批：治悬饮法。]

脉浮而细滑，伤饮。脉弦数，有寒饮，冬夏难治。脉沉而弦者，悬饮内痛。病悬饮者，十枣汤主之。

十枣汤方

芫花熬　　甘遂　　大戟各等分

上三味，捣筛，以水一升五合，先煮肥大枣十枚，取八合，去滓。内药末，强人服一钱匕，羸人服半钱，平旦温服之。不下者，明日更加半钱，得快下后，糜粥自养。

（按：再为明悬饮之证脉与治法。脉浮而细滑，伤饮。脉浮而细，即弦也，兼滑，饮中有痰也，此痰饮之脉也。但在胃则不浮矣，浮必不在胃也。如于左右见者，即前言偏弦之脉也，知非痰饮之在肠胃，而为悬饮之在胁下也。又有脉弦者，悬饮也，兼数者，挟热也，仲景何以反言寒饮？饮自寒而挟者自热也，所留之饮，为阴寒之水邪，水邪既留，湿上甚为热，寒水与湿热相搀，遂成寒热杂合之饮证矣。冬天寒，从热治而妨于脉数之湿热；夏天暑，从寒治而妨于阴寒之水邪，故言冬夏难治也。仲景于治积聚中，常言勿逆天和矣。时令之气，与病邪原相消长也。水饮亦积聚之一端，复与此言冬夏难治，可因之而推四时皆有难治之故，又必皆有乘时易治之理矣。苟非知天知人者，何足以明于此哉？况寒热杂合之邪，治寒妨热，治热妨寒，原有难治之道，不必定在天时。主治者于此，容昧乎寒因热用，热因寒用之法乎？凡病皆有寒热杂合之邪，亦皆有寒热杂合之治。独在胁下，近于厥阴少阳，更为阴阳寒热进退往来必由之所，其成寒热杂合之证更易，是非于二经求寒热杂合之治，将茫然无下手处也。[批：明快而精细。]于何求之？诚求之于《伤寒论》中少阳、厥阴二篇，升降和解之义大明矣。知此难治者，庶乎未必难治也。虽《伤寒论》中所言者外感，而悬饮系内伤，苟能明治脏腑相连，寒热掺和之法，而胁下之邪自有开破之方矣。此俱仲景言悬饮在胁下之奥旨，千古无人勘破者也。遂明言悬饮之脉证，脉沉而弦者，悬饮内痛。前言浮为悬饮在胁，今又言沉为悬饮在胁，何也？前言脉浮，连而细滑，作一句读，浮而细者弦也，浮细而滑者，弦之数也，此于关部之中取候之也，即所言寒热杂合之水邪在胁下也。此言沉而弦者，沉取亦见弦也，饮之根系于胁下，少深者也，此于关部之沉取候之也。推之前言肺饮不弦，乃于寸部中浮取不弦也。肺饮于寸候之，浮取应弦不弦则无饮，然却有饮，是浮取不得，中取沉取必得也，故知其非肺饮，而为支饮也。今悬饮之脉浮取浮细，中取细滑者，一诊法也。中取细滑，沉取沉弦者，又一诊法也。俱就悬饮之邪，结有浅深，故脉之浮中沉三候，分应之也。沉取既弦，则邪之深伏胁下，必咳唾引痛，前已言之。可知此脉三条，俱为悬饮言诊法也。遂出悬饮治法一则，病悬饮者，十枣汤主之。悬饮之在胁下，自成一巢穴，如孤军独立，非单刀直入之将入虎穴而求虎子，不足以破其险阻也。芫花、甘遂、大戟，专主逐水去湿，直达水饮窠囊之处，取其效甚捷。和以枣肉，令不伤胃。治水之专剂，正所以攻胁下屈曲之邪，至当不易也。服法斟酌强羸人，快后养以糜粥，皆全胃气也。此仲景治悬饮之一法不尽者，应于《伤寒论》中少阳、厥阴二经求治法也。仲景已论于伤寒，故不复及。）

[批：治溢饮法。]

病溢饮者，当发其汗，大青龙汤主之，小青龙汤亦主之。

大青龙汤方

麻黄六两，去节　　桂枝二两，去皮　　甘草二两，炙　　杏仁四十个，去皮尖　　生姜三两　　大枣十二枚　　石膏如鸡子大，碎

上七味，以水九升，先煮麻黄，减二升，去上沫，纳诸药，煮取三升，去滓，温服一升，取微似汗。汗多者，温粉粉之。

小青龙汤方

麻黄去节，三两　　芍药三两　　五味子半升　　干姜三两　　甘草三两，炙　　细辛三两　　桂枝三两，去皮　　半夏半升，洗

上八味，以水一斗，先煮麻黄，减二升，去上沫，内诸药，煮取三升去滓，温服一升。

（按：溢饮之治则何如？仲景言病溢饮者，当发其汗，大青龙汤主之。饮既泛溢于四肢，身体疼重，非由他重，可以宣导矣。得汗而皮毛所出之汗，无非水邪，以风胜湿之义也。大青龙本行水之神，用以驱治水邪，兴云致雨，使阳无所郁而气畅，阴无所凝而水消。方解在《伤寒论》中已详之矣。服后忌汗多，汗多则助湿。温粉粉之，使皮肤干燥，又以燥胜湿之理也。至小青龙之用，又全以燥土除湿为义矣。大抵溢饮之证，未有不兼风寒之外邪者。风寒多湿少者，大青龙可用也；湿多而风寒少者，小青龙汤可用也。俱于《伤寒论》中备载其说，主治溢饮者，尤当参观而求明焉。）

膈间支饮，其人喘满，心下痞坚，面色黧黑，其脉沉紧，得之数十日，医吐下之不愈，木防己汤主之。虚者即愈，实者三日复发，复与不愈者，宜木防己汤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汤主之。

木防己汤方

木防己三两　　石膏十二枚，鸡子大　　桂枝二两　　人参四两

上四味，以水六升，煮取二升，分温再服。

木防己加茯苓芒硝汤方

木防己　　桂枝各二两　　人参四两　　芒硝三合　　茯苓四两

上五味，以水六升，煮取二升，去滓，内芒硝，再微煎，分温再服，微利则愈。

（按：支饮之治则何如？饮何以名为支？支饮之为证，何以独重于别饮也？可闻其说乎？盖支饮者，不在胸中，不在心下，不在胁下，而自立一窠穴也。窠穴在何处，其在支乎？支者，脏腑维系贯通之系络也。在伤寒邪不结胸，又不作痞，独成一证，谓之支结，亦此理也。此支既为系络，何处容饮？不知系络亦有膜原，此饮即以募原为其囊橐而混处其际，不惟使脏腑之正气不能充周，且随系络而流注其寒湿之邪于脏腑之间，为害不至大乎？况其地分，即肺所以行气之系，脾所以输精之络也，此而有邪，上焦已塞，中焦已滞，焉得不咳逆、倚息短气、不得卧诸证俱见乎？更将藉此系络，行气输精者，遂行输水邪于周身矣。其形如肿，真肿尚在皮肤，此如肿则在分肉之间、经络之内矣，较之皮肤，尤深而且奥也。此邪所踞，乃至要之所，所行乃至深之道，故此地饮证为患独大而切。此支饮之名，所以揭出三证之后也。千古以来，言支饮支结者，总不实指其邪之所在，何以能如经言察其所痛，而知其应乎？今谬表出之，不知有当否？请以《经络汇编》之说质之。《经络汇编》云：手厥阴心包络经，一名心主，即膻中也，总一经而各异其名耳。其形质在心下横膜之上，竖膜之下，与横膜相连，而黄脂裹者心也，其脂膜之外，细筋膜如丝，与心肺相连者心包络也。然包络非止于心联络而包之已也。其实一脂膜罗膈相联，与脾之大络，腹内之脂膜，遍彻腔中，统系于脊，脏腑藉此以相联，脏腑之气血、即藉此以相贯。既系于脊，则脏腑与躯壳相联必借此，脏腑之气血与躯壳相灌亦必借此，则包络实脏腑之总司也。有名有形，所谓无形者非也。其经之脉，起于胸中，出属心下之包络，由是下膈络于三焦之上脘、中脘。其支者，自属心包，上循胸、出胁、下腋，观此则支饮之邪所寄之域可明矣。其支饮之得名，即以其经脉之支者又可知也。故余言之系络，即《汇编》所云脂膜罗膈也。余言肺行气之系，脾输精之络，即《汇编》所云脏腑躯壳，俱借此相通贯气血也。复就其支脉之起于胸，下于心下之包络，而得支饮之名。然则支饮非客于心包络，将奚托乎？以此知伤寒之支结，亦结于此而已。[批：千古无人道着。]此证之所以独深而且迫也乎。支饮之窠穴既得，可以行征伐之令矣。仲景为出治支饮之法云：膈间支饮，其人喘满，心下痞坚，面色黧黑，其脉沉紧，得之数十日，医吐下之不愈，木防己汤主之。虚者即愈，实者三日复发，复与不愈者，宜木防己汤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汤主之。言膈间，而罗膈之上、脂膜之间为邪之所在更可明矣。近于肺而逆，故喘满。迫于心而滞，故痞坚。胸膈留阴湿之邪，阳气不能敷达，故面色黧黑。寒湿之气，合饮邪伏留于上部，阳为所郁，故脉沉，内伏阴寒，故脉沉而且紧。证脉一一相符，为支饮无疑也。虽饮在胸膈，可以涌越，而脂膜之中立有窠穴，非吐可尽其邪，所以不愈，主之以木防己汤，以防己除湿逐水为君，以石膏清热利水为佐，以桂枝升阳益胃，人参补气调津，为主治之主治，使邪去而正不伤，且使正旺而邪可自去，诚治支饮不易之法也。虚者邪气微，可以得汤，饮除而愈。实者邪气盛，饮除之不尽，三日后聚则复发而不愈，前方去石膏加茯苓、芒硝，专力破坚逐水，添兹劲旅，直捣深穴，破寇安良，收功可必矣。前方用石膏，恐其群队辛温风燥之药近心而心恶热，故用以镇静其君主，不致扰乱，方可剿掖庭之贼。且湿久郁，其上甚为热，亦必用辛凉以解散为驱逐也。不然，水湿阴寒逼处胸膈，岂滋用寒凉乎？不知热因寒用，有妙道焉。谨表出仲景之意，使天下后世遵信之勿疑可矣。后方去石膏加茯苓、芒硝，以其既散复聚，则有坚定之物留作包囊矣。芒硝咸寒，破坚走水，而仍远于心恶之热以代石膏，恐其以坚投坚而不破，故以软投坚而即破也。非仲景孰能于近心之处，用远热之法，治寒湿之邪若此之神妙者乎！后学慎勿轻言能读仲景哉！）

心下有支饮，其人苦冒眩，泽泻汤主之。

泽泻汤方

泽泻五两　　白术二两

上二味，以水二升，煮取一升，分温再服。

支饮胸满者，厚朴大黄汤主之。

厚朴大黄汤方

厚朴一尺　　大黄六两　　枳实四枚

上三味，以水五升，煮取二升，分温再服。

支饮不得息，葶苈大枣泻肺汤主之。（方见肺痈中。）

（按：仲景又言心下有支饮，其人苦冒眩，泽泻汤主之。心下与肠间，俱支饮留伏之所，愈知为心包络矣。冒眩者，风木之病。不知水湿之气逆冲，而阳气不能宣达，亦能冒眩也。泽泻利水，白术燥土，水上平则地宁而天清矣。又有支饮而胸满者，实邪也。饮有何实？饮之所停，必裹痰涎，涎沫结久为窠囊，所以为有形之邪。以厚朴大黄汤主之，以治实邪，为有物无殒之义也。又有支饮不得息者，即喘息不得卧之证也，葶苈大枣泻肺汤主之，为专逐上部胸膈水饮立法也。二法一并水饮痰涎而下之，一专就水饮而祛之。主治者视谛其脉，沉弦甚与不甚，其证心下坚痞不坚痞，再详察其正气虚实，身形强羸，择而用之，不拘于法，方可谓善遵守仲景者。）

呕家本渴，渴者为欲解，今反不渴，心下有支饮故也，小半夏汤主之。《千金》云：小半夏加茯苓汤。

小半夏汤方

半夏一升　　生姜半斤

上二味，以水七升，煮取一升半，分温再服。

（按：又有呕家，似非饮病，然呕者多渴，呕而不渴，必心下有支饮也。虽其余他病，未必专属支饮，而即此一病，则支饮必他病中之兼有者也。他证为何？应详之别求其治法。至于所兼见之支饮，则可以兼呕而治之也。主之以小半夏汤。半夏燥土开气，生姜温中散寒，心下支饮可以愈，而呕可以止乎？盖呕而不渴之呕，为心下水邪逆冲，开之、逐之、温之、散之而其邪可息也。此就呕家言之，亦他证也，不专饮邪为患，而兼治之法如此，可类推于无尽焉。饮病专见者专治之，兼见者兼治之，务在不出仲景范围而已矣。）

腹满，口舌干燥，此肠间有水气，己椒苈黄丸主之。

防己椒目葶苈大黄丸方

防己　　椒目　　葶苈熬　　大黄各一两

上四味，末之，蜜丸如梧子大，先食饮服一丸，（批：何云：一丸疑误，临病酌加为妥。）日三服，稍增，口中有津液。渴者，加芒硝半两。[批：口中有津唾，则津足而水气祛矣。如渴不止，则是湿热尚未全除。故加芒硝之咸寒以荡涤之。是有两层意，注意少混。]

（按：又有腹满，口舌干澡者，此肠间有水气留伏也，己椒苈黄丸主之。防己、葶苈，除邪逐水，椒目燥土温中，大黄涤荡瘀热。服法日三丸，仍渐增，及口中有津液，而渴不止加芒硝。殆为湿上甚为热，热甚痛而结，兼有积聚秽垢混杂于饮邪之中为害，其人壮盛有余之治也，非此则不可轻投者也。）

卒呕吐，心下痞，膈间有水，眩悸者，小半夏加茯苓汤主之。

小半夏加茯苓汤方

半夏一升　　生姜半斤　　茯苓三两，一法四两

上三味，以水七升，煮取一升五合，分温再服。

（按：又有卒呕吐，心下痞，膈间有水，眩而悸者，此饮邪弥浸于上下之证也。气逆则呕吐，气塞则心下痞，阳不宣则眩，中阳不振则悸也，此皆膈间有支饮之水邪也，主之小半夏加茯苓汤，于燥土除水，温中散寒之治，倍用淡渗，使邪从小便而去。治凡饮之大法也，不只为支饮言也。）

假令瘦人脐下有悸，吐涎沫而颠眩，此水也，五苓散主之。

五苓散方

泽泻一两一分　　猪苓三分，去皮　　茯苓三分　　白术三分　　桂枝二分，去皮

上五味，为末，白饮服方寸匕，日三服，多饮暖水，汗出愈。

（按：又有瘦人脐下有悸，吐涎沫而颠眩。瘦人火盛于内者多，何以反有水邪？阳虚气弱之甚也。脐下悸，阴寒厥逆之气下伏也，即欲作奔豚之兆也。吐涎沫，阴寒水湿之气上逆也。腹膈间上下尽是阴邪，而阳令不行甚矣，为眩为癫，阴病无疑也。主之以五苓散导水升阳，使阴从小便宣泄，而心宇泰然矣。此以治伏留二饮，上则濡首，下则濡尾，太甚之邪也。此亦似为支饮切迫于心者言治法，而凡饮邪之盛者，俱视此为治矣，不必拘也。服法又令多服暖水，汗出自愈，既开鬼路，复通天门。五苓原为表里两治之法也，《伤寒论》仲景言之详矣。）